近日，网友马锐在微博发帖称，建设银行广州一支行为其开通了个人养老金账户，而他本人完全不知情。
马锐多方沟通后才得知，其个人养老金账户“被开通”，系银行与人力资源公司签订了个人养老金批量开户协议，他的名字出现在公司给银行提供的名单中，而他从未在该公司工作。而工作人员明确回复马锐称，银行确认了马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二者能够对应，就为马锐开通了账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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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派财经记者调查发现，马锐并非个例。近期有多位网友在社交平台发帖，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银行开通了个人养老金账户。还有客户在银行网点办理其他业务时，被工作人员直接上手操作，在APP上代开了个人养老金账户。
个人养老金制度启动已有月余，在资金账户唯一性的规定下，各大商业银行间的个人养老金账户抢夺战逐渐进入白热化阶段。为了获得更多客户，银行工作人员在业绩压力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业务员自掏腰包向用户反现，有的在社交平台“悬赏“，有的拉亲朋好友开户……而一些不择手段、违规违法的现象，也在这场抢夺战中冒了出来，像马锐那样遭遇盗开、代开等乱象的用户，也随之多了起来。
【1】个人养老金账户”被开户“
马锐告诉九派财经，12月20日前后，他准备在招商银行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却被系统提示已经在别的银行开过户。
根据银保监会发布的《商业银行和理财公司个人养老金业务管理暂行办法》，个人养老金资金账户具有唯一性，参加人只能选择一家符合条件的商业银行确定一个资金账户，商业银行只能为同一参加人开立一个资金账户。由于已在他行开户，马锐无法在招商银行再次开户。
马锐查询上海人社app后发现，他的个人养老金账户开在建设银行（以下简称“建行”）。他又与建行客服、线下网点多次沟通后得知，为他开通账户的是建设银行广州西华路支行。
马锐觉得很奇怪，“我工作、生活都在上海，没有在广州工作过，我的公司也不太可能给我开一个广州的账户。”
在建行的线下网点，马锐办理了销户。柜员同马锐确认信息时，马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都能和账户信息对上，账户绑定的手机号却不是马锐本人的。
马锐告诉记者，他此前没有收到过建行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的确认信息，或是开通成功通知。他在建行有账户，虽然已经不怎么用了，但是银行应该预留有他的电话号码。“建行没有和我确认手机号，就可以直接开户吗？”
马锐投诉后，建行广州西华路支行工作人员回复称，马锐的开立信息是由广州猎贤企业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猎贤公司”）提供的，猎贤公司与建行广州西华路支行签订了个人养老金批量开户协议，马锐的名字在猎贤公司提供的员工名单中。
建行广州西华路支行工作人员回复截图
马锐表示自己从未在猎贤公司任职，至于他的名字为什么在猎贤公司提供的名单里，银行认为马锐应该去问猎贤公司。西华路支行工作人员还告诉马锐，银行确认过，名单上马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能够对应，加上名单里有手机号，银行就据此为马锐开通了账户。
“我说建行预留有我本人的手机号码，你们没有核对确认吗？建行的回复是没有确认。”马锐说。
九派财经记者多次拨打广州猎贤企业管理有限公司工商登记电话，均无人接听。据中新经纬此前报道，一位自称公司负责人的人士解释，是用工单位输错了信息。
该负责人介绍，猎贤公司会为其他用工单位员工缴纳社保、发放员工福利等，公司委托建行做所有业务。负责人称，这次事件是“用工单位提供的灵活就业人员、劳务派遣人员名单输错了”，公司劳务派遣规模将近7万人，“偶尔会有一两个出错”。
负责人还表示，提供马锐信息的“好像是某物流公司”。马锐则明确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在这家物流公司工作过。
企查查显示，广州猎贤企业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吴伟琪，注册资本268万元人民币，经营范围为人力资源服务等。九派财经记者注意到，猎贤企业管理有限公司开在广东省七个城市，在河南、重庆、湖南、浙江等多省也有业务。
马锐的经历不是个例。据九派财经记者不完全统计，最近两个月，已有近十位网友陆续在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发帖或评论，称自己或是家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银行开通了个人养老金账户，涉及银行包括建设银行、工商银行等。
有网友说，自己和马锐有一样的经历，后来建行赔付了经济损失。
小红书用户林洋发帖称，她在交通银行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时被系统提示已开户。在国家社会保险公共服务平台，林洋查询到账户所在银行也是建行。
林洋多方了解后得知，是一名客户经理用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开通了账户。身份证复印件是林洋此前在建行办理业务时留下的。建行工作人员解释，林洋是被“预加入了建行白名单”，但是“账户并没有激活，也不能存钱”。
另有小红书用户反映，自己收到工商银行发送的短信，说是已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银行的解释是员工错误操作，忘记发送确认短信、直接开通了。
此外，还有不止一位网友表示在工商银行、兴业银行办理其他业务时，被要求“必须开户”。甚至有柜员直接在客户的手机客户端上操作、开通了账户，据网友说，柜员介绍速度“特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有网友收到建设银行发送的营销短信，称“建行为您开立个人养老金账户，请您确认知悉，如不同意请回复N” 图源微博
【2】业内人士：不经过本人同意就开通账户，不可思议
“银行还能在客户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们开通账户吗？”这是网友们的疑问。
根据《商业银行和理财公司个人养老金业务管理暂行办法》，参加人向商业银行申请开立资金账户，可以由本人办理或委托他人办理，也可以委托在职单位批量办理。
《办法》还明确，代理开立资金账户的，商业银行应当要求代理人提供代理人、被代理人有效身份证件的复印件、合法的授权委托书等。商业银行对代理人身份信息的核验应比照本人申请开立资金账户进行，并联系被代理人进行核实。无法确认代理关系的，商业银行不得办理该资金账户开立业务。
实际执行上，1月7日，建设银行武汉某支行接线人员向九派财经记者确认，建行确实可以批量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我们的确有批量开户的流程。”该工作人员说，批量开户需要按正规程序，取得公司的授权书。
至于具体的业务流程，接线员表示由于涉及舆论，不方便详细回答。
在社交平台，也有自称建行员工的网友表示，在建设银行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批量开通，单位要与建行签订协议；客户个人可以在手机银行或者柜台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手机银行需要人脸识别，柜台则“有五张单子要签字”。
银保监会公布的首批开办个人养老金业务的金融机构包括23家商业银行和11家理财公司。柜员张悦所在的银行和建行一样，也在23家商业银行之列。
张悦告诉九派财经，个人养老金账户属于II类账户（虚拟的电子账户），开通时需要绑定一个I类账户（全功能账户，如借记卡）。
在张悦工作的银行，客户可以在手机银行、线下网点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在手机银行办理时，客户登录手机银行就需要验证指纹或者人脸识别，绑定I类账户时要输入交易密码，再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时还需要输入短信验证密码。
“银行会给客户在系统预留的手机号发送短信，短信里有密码和密码序号，输入密码后才能开通成功。”张悦告诉记者，短信验证密码的设置即是为了保证是本人操作，“现在银行对手机号的要求都比较严格，不太可能出现被盗开的现象。”
张悦说，开通过程很快速，一般几十秒就能完成。
不过，张悦所在银行的验证短信上没有与“个人养老金账户”相关的字眼提示，张悦坦言：“其实如果我凭空收到这个短信，我也不知道是在办什么业务。”
如果客户到线下网点开通账户，则是用银行专门用来办理业务的设备为客户开通，客户需要提供身份证原件、输入短信验证码，还要签字。
张悦所在银行也有为企业员工批量开户的情况。银行找企业负责人商量合作，谈好后银行会有专门负责的人带团队上门，为企业员工开户。
张悦说，银行工作人员会一对一协助企业员工在手机银行上开户，也会遇到员工不愿意开户的情况，“都是自愿的”。
如果有参加人的姓名、身份证号和未经核实的手机号码，银行可以为参加人直接办理个人养老金账户吗？张悦觉得不可思议：“企业提供员工名单，就可以直接批量开户吗？我们这边暂时没有这种操作。”
“我不太清楚建行批量开户的流程，不太懂为什么他们有信息就可以办到。我觉得很奇怪，这能开成功吗？”张悦说。
张悦还告诉记者，银行柜员直接拿客户的手机操作是不合规定的。“不管是不是办养老金账户，我们办理业务的全程都不能代替客户操作，这是违规的，可能会被扣分扣钱。”张悦补充，“不过也看具体网点的管理。”
按照《商业银行和理财公司个人养老金业务管理暂行办法》的规定，若商业银行未按规定对资金账户开户申请人身份信息进行审核和验证，造成虚假开户或冒用开户的，由银保监会及其派出机构依照有关法律法规，对相关直接责任人员采取相应措施。
记者在招商银行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后，手机银行的提示界面
【3】开户抢夺战愈演愈烈，银行为拉客户“不择手段”
银行涉嫌盗开个人养老金账户背后，是商业银行之间的竞争。鉴于《办法》对个人养老金资金账户唯一性的规定，2022年11月25日个人养老金制度启动后，一场激烈的个人养老金账户争夺战就在商业银行间打响。
为了拉到更多客户，商业银行纷纷推出各种各样的营销活动，从支付券、立减金到礼品、红包、抽奖，补贴从几十元到上百元不等。
其中，自11月26日起在建行营业网点或手机银行开立个人养老金资金账户并体验充值，成功后可获得50元权益卡券；在招商银行开户可抽取最高288元的现金红包；在邮储银行开立个人养老金账户有机会抽取500元红包、iPhone14等奖品……
张悦所在的银行会为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的顾客赠送一定数额的消费券。张悦说，消费券就是银行的营销成本之一。
包括张悦在内的每位员工都有任务量。“我们从上到下都有任务，一层压一层。”张悦告诉九派财经，银行从十一月最后一个周末开始办理个人养老金业务，首先被要求开户的是员工，接着要找亲戚朋友开户。
不同职位的员工背的业务量有所不同。像张悦这样的柜员，平常只在网点上班，任务量会相对少一点。客户经理有机会去企业办理批量开户业务，分到头上的业务量就多一些。
只在网点上班的营运条线的业务量大概是五六百户，分到张悦头上有一百多户。可以上门开户的客户经理，单人任务量就有几百户。
银行向企业寻求合作是完成业务量的方式之一。张悦介绍，银行本身会和很多企业有对公业务的合作，企业可能也有某些业务需要银行帮忙。
“企业帮我们完成开通个人养老金账户的业务量，我们帮他们办其他事情，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张悦举例，“上次有个企业有办电话卡的业务量要完成，我们银行每个人都开了两张电话卡。”
营业厅是银行营销的主要阵地。张悦说，只要有客户到线下网点办理业务，柜员都会提到个人养老金。“而且不仅仅要说，还要很努力地说。”
“我会先问客户有没有下载我们的手机银行，然后问他有没有领过我们银行的红包。如果客户说没有，我就说您可以先登录手机银行，我来教您。”张悦同时说，她教客户操作之前，会解释清楚，这是国家推出的个人养老金账户，可以用来存储养老金，退休了再领出来。
关于个人养老金账户本身，张悦不会对客户解释太多，因为“客户也不一定能听懂”。但是要明确告诉客户领“红包”要开通的是个人养老金账户，这是张悦的原则，否则可能会引起投诉。
一百多户要在2023年3月左右完成。张悦现在完成了10%左右，整个网点的完成量也不高，“最多也就20%”。
在张悦看来，一百余户的业务量很难达成，“到三月份也不可能完成”。个人养老金制度已经启动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试点城市的银行客户可能都已经被推荐过该业务，而且固定网点能够辐射到的客户数量也是有限的，市场已接近饱和，“越到后面越难完成”。
目前，张悦工作的银行对个人养老金账户还没有要做成“活户”的要求。“还没到这个地步，”张悦说，“但是后面肯定会要求客户往里面存钱的，那就更难了。”
不过银行给张悦的压力不大。如果确实开户太少，比如开户量是个位数，领导会在会上强调几句，但是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对更多银行员工来说，个人养老金任务完成情况与绩效、年底考评挂钩。社交平台上，不乏银行员工为个人养老金任务量发愁的声音。
为了完成KPI，不少银行人在社交媒体打出宣传语，除了银行本身给出的优惠福利，有员工不惜自掏腰包向客户返现，甚至有客户经理表示开户就送布洛芬和连花清瘟。
九派财经记者注意到，目前电商平台已经出现“帮忙完成各大银行开通养老金账户任务”的生意。记者以顾客身份咨询了一名商家，对方表示，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不能限定社保所在城市；在建行开立账户的价格是每户150元，客服称该价格“已经很低了”，“已经做了3000多户建行”。
记者询问如何帮忙，对方表示是“地推送米送油拉的”。平台显示，该链接商品月销量超过3000。
电商平台出现“帮忙完成各大银行开通养老金账户任务”的生意 电商平台截图
业务量压力之下，盗开、代开个人养老金账户的乱象随即出现。
只是在银行的卖力营销下，开户人数仍略低于预期。人社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2月25日，个人养老金账户开户人数累计超过1700万。据市界报道，在招联金融首席研究员董希淼看来，这个数字略低于预期。
在市界的报道里，流动性差、产品收益率亏损、税收优惠政策门槛高……这些因素都是个人养老金制度没有足够吸引力的原因，甚至因此成为参加人的负担。
直到马锐在微博讲述了被盗开个人养老金账户的经历，建行才再次联系上马锐。发博后第四天，1月7日晚，马锐删除了微博，表示“顶不住建行的公关压力”。
马锐告诉九派财经，建行方面还联系了他的朋友，表示建行领导很重视这件事。且因为他发出的银行回复短信截图公开了银行员工手机号，“让小姑娘精神都不好了”。
至于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盗开账户，其中的流程是否合规，之后将如何处理，建行始终没有正面回复。“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建行和猎贤公司的合同是怎么签的，猎贤公司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马锐说。
（文中张悦、林洋为化名）
九派财经记者黄梦琪
【来源：九派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