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六便士,而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

提起《月亮和六便士》,不少读者都曾被这一意象所触动。1919年,英国小说家毛姆创作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出版,小说围绕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活动,以“我”作为叙述者——一种第三者的身份,娓娓道来主人公的寻找自我之路。但很多人未必真的读懂了这个故事。

华东政法大学文学教授杜素娟谈到,假如我们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是在追求理想,以他这种方式,这本书整个的意义就是在告诉我们理想很可贵,要去追求理想。但是,第一,它基本就是一句废话,因为这个道理我们全都懂;第二,如果它的主题就是这个的话,那这个故事是有问题的,为了追求理想要抛弃生活,那理想和生活就是对立的了?主人公这样到一个荒岛上,离开文明社会,放下一切去作画,如果这才叫追求理想的话,难道我们文明社会的所有人都跟理想无缘吗?毛姆究竟在讲述怎样一个追寻理想的故事?


(资料图)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文学中的人生进化课》第四讲,心理咨询师史秀雄与文学教授杜素娟回到《月亮和六便士》的经典文本,探讨理想与生活的辩证关系。

《文学中的人生进化课》,史秀雄/杜素娟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

满地都是“六便士”,

只有他在看“月亮”?

史秀雄(心理咨询师):我们今天想要讨论的这部作品——《月亮和六便士》,非常非常出名的一部作品。它是跟人生的方向选择有关的。那么杜老师,你能先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吗?

杜素娟(华东政法大学文学教授):好的。这本书其实很重要,我自己的学生我都建议他们必读,在课堂上我也会讲得很细。为什么呢?按文学的成就,就是作为正规的文学介绍的话,这本书的地位其实并不高,但是我觉得要进行人生教育,这本书太重要了!读过的人也比较多,很多孩子高中就读了,但是我发现一个现象——大家基本上没读明白。

《月亮和六便士》,[英]毛姆 著,傅惟慈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5月。

史秀雄:怎么算是没读明白呢?

杜素娟:比如说有几个观点,我问他们,《月亮和六便士》读过吗?——读过。那讲了什么故事啊?——最常见的,是说讲了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主义者的故事,这个人为了追求理想不惜一切。他原来有很好的生活、很好的工作,也有很好的家庭,但他都抛弃了,为什么呀?为了追求画画的梦想。这是第一种观点,说这是一本很励志的书。第二个呢?这个人物还有什么呢?有的同学说:嗯,很励志,但是呢,是个渣男!

其实这个故事很简单,听上去就是写一个猛烈追求自己的理想但是非常自私的人。这个主人公叫思特里克兰德,原来在伦敦做证券交易人。40岁的时候,用我们的话说,他的生活很稳定了,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妻子很贤惠,有一儿一女,都很乖,很漂亮,在中国人的概念里叫“儿女双全”。他整个的家庭地位,包括他个人的地位,都很体面,是处于中上的阶层。他结交的,到他们家来吃饭的,也都是一些上校之类的体面人物。他是一个生活很优裕的中产阶级。

史秀雄:这应该是很多人理想的生活状态?

杜素娟:对,问题就在这儿。今天我们看他出场时候的这个状态、职业,还有他的家庭,包括他的社会地位,实际上都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目标。你问一个人理想的人生是什么?——一份可以挣钱的工作,一个很贤惠的老婆,然后儿女双全,社会身份很体面。思特里克兰德全有。但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之间给妻子留了一封非常简短的信,里面说了四个要点:第一,我们分手吧;第二,我去巴黎了;第三,我不回来了;第四,决定不会改了。

史秀雄:可能很多人看到这段就说他是渣男。

杜素娟:对。那么他的妻子,包括她周围的朋友,就会按照我们常规的逻辑来分析。而且他的妻子也觉得丈夫的生活里面有疑点。什么疑点呢?每个星期,她的丈夫都说要到一个俱乐部去打桥牌,有三四天晚上思特里克兰德会出门。所以他妻子说:他一定是外面有人了!那么他现在是干吗呢?一定是跟某个女人到巴黎去了,私奔了!她周围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她非常地忧愁,就找到了“我”,也就是这本书的讲述者。

这个“我”是谁呢?当然就是作者毛姆在书中设置的一个视角,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认识了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后来交往得比较多,就成了好朋友。这位太太说:你代替我到巴黎去找我的丈夫,你去劝说他,他犯错了我愿意接纳他。他的妻子很卑微,说了一大堆,简单说就是:我不在乎她,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只要他回来就行,我们还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家的大门是对他敞开的。结果这个年轻人到巴黎去了以后大吃一惊。

电影《白日梦想家》(2013)剧照。

按照他的想法,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私奔,一定是住在巴黎非常高档的酒店里面。后来呢,他通过一个朋友得到思特里克兰德的住址,去了以后发现那竟然是一个非常非常破烂的地方,恨不得就像我们说一晚上20块钱的招待所那样的,里面都是霉味,很糟糕,见到思特里克兰德以后也发现,他穿得乱七八糟,生活很艰难。他就问思特里克兰德:你为什么在这里啊?你这个状态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思特里克兰德说不是。他到巴黎来干吗?他是来学画画的。他要开始他自己真正的人生,就是来画画。那么他又没有一个正当的职业,而他画的画又没人买,生活就陷入了窘困。他其实是陷入了穷困潦倒当中。“我”这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离开那么好的生活条件,把自己打入——按照我们的标准来说——生活的最底层,一无所有,住在最差的旅店里面吃最差的饭菜,还经常不能够果腹,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这个选择就让人很惊讶,所以“我”就劝他说:你回去吧,你的妻子说她原谅你,只要你回去就行。他说:我坚决不回去,我信心很坚定。“我”没有劝动他,他就在巴黎待了下来。后面的生活基本上是越来越惨,惨到什么程度?他生病了,几乎都要死了。这种情况下他一文不名,但他有一个朋友,也是个画家,比较有钱。这个地方就很有意思,什么概念呢?你学画画也可以,不是说所有学画画的 人都会“死”,比如说你可以画一些喜闻乐见的、很漂亮但没什么内涵的装饰画,他那个朋友就是这样,过得很好,很有钱。这个朋友自己很平庸,画不出很高深的画来,但他欣赏思特里克兰德。别人都看不起这个人,但他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是个天才,所以愿意帮他。这个朋友就给了他一份友情。你看,他第一个抛弃的是家庭,来追求他的梦想,结果在他最潦倒的时候遇到一个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这个人很无私,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让自己的妻子照顾他。那么思特里克兰德做了什么呢?他跟这个朋友的妻子恋爱了,对这个朋友造成很大的伤害。

史秀雄:这本书的叙事是从“我”这个第一人称去讲,而不是从“他”的角度去讲,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的一系列选择很费解。

杜素娟:对,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说。有很多人读小说的时候会说读不进去,我经常说,那是因为我们的心态没调整好。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读一本小说呢?我的建议就是抱着一种“吃瓜群众”的心理。

我看很多译本,译者在作序的时候也是说:这本书很伟大,写了一个伟大的人格。这个人伟大在哪儿?就是当我们都在忙着搞“六便士”的时候,只有他在看“月亮”?所以我们对这个主人公的理解,就是一个有勇气去追求诗和远方的人。其实这个解读是不准确的。

追求的不是理想,

而是想要的生活

杜素娟:这里面有个问题,假如我们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是在追求理想,以他这种方式,这本书整个的意义就是在告诉我们理想很可贵,要去追求理想。但是,第一,它基本就是一句废话,因为这个道理我们全都懂,对不对?第二,如果它的主题就是这个的话,那这个故事是有问题的,为了追求理想要抛弃生活,那理想和生活就是对立的了。

史秀雄:这实际上有点劝退的感觉哈?

杜素娟:对,它是劝退了。我要有理想,就不要我寻常的生活,这是一个疑点。还有,我们解释不通一个问题:思特里克兰德这样到一个荒岛上,离开文明社会,什么都不要了,去作画,如果这才叫追求理想的话,难道我们文明社会的所有人都跟理想无缘吗?

其实思特里克兰德追求的不是画画,而是画画过程当中的状态或者感受。我们用一句话说:思特里克兰德追求的并不是理想,他追求的是生活,他想要的那种生活。我们把这个概念再串一下。什么叫理想?思特里克兰德对理想的理解是:理想并不是我画出了一幅什么样的佳作,而是我过上我想过的那种生活,然后得到我想要的那种自我的状态。这样我们才明白,为什么画对他而言是不重要的。他用颜料画出一幅画来,这幅画对他就没有意义了。为什么呀?那可是我们叫作“成果”的东西。思特里克兰德却说:那都是我们生活的产品,生活的衍生品,而我想要的是生活本身。什么叫生活本身啊?就是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自己!这就是理想本身!

史秀雄:我突然理解了!听你说这段话,我都有点起鸡皮疙瘩,因为突然一下觉得:噢,原来是这样的!我能明白为什么他会烧这些画了!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如果他把这些画留着,然后这些画真的火了的话,这反而会成为另外一种跟他以前证券经纪人的那种生活类似的状态,也就是说,他的注意力会被他创造出来的东西的物质价值给转移了,但是他追求的只是那种去表达自己或者说去创作的状态。如果太关注作品本身,他的状态就不那么纯粹了,也许是这样他才去烧那些画,好像是以这种方式在保护他那种很理想的创作状态。

电影《月亮和六便士》(1942)剧照。

杜素娟:对,他对生活的价值的理解,跟我们常规的是不一样的。我们平常说什么叫价值啊?我是当老师的,怎么样才叫过上理想的生活?我如果选择的是老师这个职业,我要成为一个非常有地位、有很多很多荣誉、级别很高的老师,就实现了我的理想。我们一般对成功的理解是这样的。什么叫成功啊?就是成功地实现了我的理想,成功和理想两个是扣在一起的。我们要的是一个结果。但是思特里克兰德他要的是生活过程当中的那个状态,是生活本身。我们在生活中会有很多衍生品,但那些不是我们要的,我们要的是生活当中我的体验、我的感受。

史秀雄:这好像是我们对于理想的描述方式的问题哈,普遍的描述方式其实还是在用像你说的生活的这些衍生品:有什么成就,有什么作品,达到一个什么地位,有什么职级、头衔,或者其他什么。但实际上,你用这种语言去描述任何一种理想,它们在逻辑上、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样的。

杜素娟:可以这样讲。我们在常规当中理解理想的时候,常常有个客体化的过程。我追求一个理想,追求的是一个客体化的目标。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对理想的理解是完全主体化的。这个理想就是我自身,是我拥有的生活本身。所以这个人物不是那么简单的,他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就在于这儿。为什么?因为他超越了我们的生活经验。

毛姆也是害怕我们读不懂的。大家读的时候主要是看思特里克兰德这条线索,但是我们会发现,毛姆在里面插了很多小故事,所以《月亮和六便士》其实是一个故事群。它有很多叫另外一个名字的思特里克兰德。比如其中有一章,谈到一个叫阿伯拉罕的医生,那简直就是另外一个简略版的思特里克兰德。阿伯拉罕原来是伦敦的一名医生,前途光明,因为医术很好,他的医院准备提拔他,让他当领导。作者说,阿伯拉罕如果在这个医院待下去的话,那就是前途似锦,会有很好的生活,地位也很高。任职以前,阿伯拉罕准备去旅游一下,他就离开伦敦,到了埃及。埃及有一个小海港叫亚历山大港,他到了那里以后,站在甲板上看这座“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跟伦敦没法比,但是大海是蓝色的,天空很清澈,有很多很多的希腊人啊、意大利人啊,是很混乱的,但是很自然的一种生活的场景。

史秀雄:烟火气?

杜素娟:对,烟火气很足。他站在那个地方,突然晴天一个霹雳,阿伯拉罕感到自己得到了某种启示,他说:啊,原来这才是我真正的家,这才是我想要的归宿!结果阿伯拉罕就写了一封辞职信,那么好的前程他就不要了!他在亚历山大港能干什么呀?他做了一个很低微的小检疫员,挣很微薄的工资,娶了一个当地的老婆,然后生了一些孩子。他有一个同事,本来是在医院里面排不上号的,因为阿伯拉罕放弃了,那个人后来就发达了。这个人发达以后就说:你看这阿伯拉罕啊,我当然要感激他,因为他不干这个傻事儿我就得不到现在的这些,但我还是要评论,他太蠢了,这个人脑子不好,他是糟蹋自己。你看,是不是跟思特里克兰德一模一样的?

毛姆很巧妙,思特里克兰德他不做评论,但他评论阿伯拉罕,其实两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他说了这么一段话:“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磅,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阿伯拉罕在亚历山大,再也不用纠缠于那些名利的斗争,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很平淡,和自己普通的妻子很相爱,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家庭,过很慢的生活,这就叫不好的生活吗?你看,这其实就是他对生活的认知。阿伯拉罕的理想就是,在这个地方很平凡地生活下去。在他的同事看来,这根本不叫理想,这叫糟蹋自己,叫堕落;要有钱,地位很高,才叫理想。实际上,理想和生活是一个概念,你想要的生活就是理想。我们平常说,理想应该是超越于生活之上的,甚至是跟生活相对立的某种成就。我们这样去理解的时候,就不能明白思特里克兰德了。我们认为他很苦,很不值,因为他抛弃了生活。他其实没抛弃生活,他终于拥抱了自己的生活,应该说他得到了他的生活。

电影《白日梦想家》(2013)剧照。

史秀雄:是,虽然是在40岁之后,但也不晚,他最终还是得到了。你刚才讲这段,我感觉鼻子都有点酸,因为有点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经历,像是一种被看见或者被理解的过程。虽然我不像这个故事里这么极端,但确实是经历过一些。我在加拿大毕业之后,按照常规来看的话,当时其实可以拿到很好的工作,可以留下来,可以有绿卡,整个生活是会一帆风顺的,作为一个讲双语的华裔男性,在这个领域是很受欢迎的。但我选择了回国,而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理解,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在那边发展会是更好的。我也说不上来,那个时候到底为什么做这样一个选择。

刚才听你这样讲,我就发现,其实我也是有很类似的感觉,我真正追求的不是说回国来要做一个什么官、什么职位,或者达到什么成就。回国之后,我家里还想帮我介绍去一些很体面的单位,就是又进入一种很标准化的、很结果导向的对理想的描述,但是当时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因为好像时至今日,我一直在想的都是怎么去做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情,怎么去做我很在意的、让我很兴奋的、能拓展意识边界的事情。包括我们现在做这个课程,所有我做的这些事情,其实都是被我做这个事的状态指引的,至于它的结果是什么,能带来多大的荣誉,我从来没考虑过。

你刚才一说,我就明白,原来这才是驱动力,而从来都不是一个具体的画面,不是要成为某一个很知名的人物,有多少粉丝,有多少作品什么的,所以我会有一种很深的共鸣。

杜素娟:对。《月亮和六便士》写了什么?一个人是如何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这个概念是错的!其实这本书想讲的是,一个人如何找到了他想要的生活,如何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种自我的状态,这就叫成功,也叫幸福。所以思特里克兰德最后说他是幸福的。

如果理想不是谋生职业,

那也要一直保留火种

杜素娟:我把这个故事抽出来,给大家重新讲一遍,我们就会知道这个伟大的画家的故事其实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非常普遍的故事,并不只是一个艺术家的故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从另一个侧面来讲它:有一个小孩子,小的时候特别爱画画,他很想画画,但他父亲说不行,学画画不能活,挣不到钱,所以他的父亲就逼着他去学了商科。于是这个年轻人就学了经济,最后成为一个证券经纪人。这份工作他一点都不喜欢,但是他没办法,为什么呢?他23岁那年遇到一个姑娘,20岁,很可爱。两个人,一个20岁,一个23岁,基本上是在还不太确定为什么自己不开心的时候——因为人在懵懂期,还不知道这份不喜欢的工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他遇到了这个姑娘,挺喜欢的,就向这个姑娘求婚,两个人结婚了。

结婚以后他发现一个问题来了——他得养家。养家的过程当中,他慢慢30岁了,这时候他发现了:我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我做的是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但是问题又来了,他不能变了。为什么?他们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有两个孩子需要养,他们需要读书。那怎么办?他只好在他不喜欢的这份工作里面干啊干啊,一直干到了 40 岁,人都快“淹死”了——他用了这个词,在这样的生活状态当中他都快“淹死”了。然后怎么办?我们来看生活当中的表现,大家能体会吧?这种体会太多了,对不对?

史秀雄:你会觉得每天的生活都很没有意义。哪怕是待遇、各方面的条件都挺好的,但是你依然会觉得这一切一点儿都不值得。你看,我刚才讲的这个故事,就是思特里克兰德的故事,这是艺术家的故事吗?我觉得不是,是生活的故事,是人生的故事。我们很多人都遇到了这样一个困境,它要讲的只不过是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个困境。

电影《白日梦想家》(2013)剧照。

杜素娟:对。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前面40年的人生,都笼罩在我们一点儿都不陌生的一个问题上。就是我们对人生的想象。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个人怎么样生活是安全的,怎么样是幸福的,我们慢慢地演化出一套固定的标准。像思特里克兰德走到40岁才发现,他这样的生活让别人觉得他很幸福。有这么几个依据:第一,工作很好;第二,有一个很贤惠的妻子;第三,儿女双全;第四,社会地位很高。当时的英国伦敦就是有这样一套价值标准,所以大家认为,思特里克兰德过的是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那么思特里克兰德感到很痛苦是因为他有了一个新发现:不对,幸福的概念不是这个,而是我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得过上我想要的人生。他刚出场的时候非常不开心,他妻子根本不了解他,就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个很无趣、很乏味的人,家里来了很多名流聊天什么的,他就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也不吭。包括这个第一人称的“我”看了之后都觉得,这个家伙好土啊,好笨啊,配不上他的妻子。他其实就是不开心。为什么呀?他内心有一个梦想,那么多年,他真正喜欢的就是画画,而且他认为那是他的天赋。我们看整个故事,其实他是对的,但他很可惜。为什么他后面很惨烈?不是因为他学了画画,而是在于他最初的选择是错的,最初的那个选择让他的人生惨烈,不是选择了画画让他惨烈。

我们可以反过来说,小说里面有个对照性的人物,就是施特略夫。施特略夫就比他幸运,小的时候画了几幅画,他的父母就觉得儿子是个天才,送他去画画了。所以施特略夫就过得比较平稳。他虽然没天赋、很平庸,但他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面过得挺好,觉得自己很幸福。他不会像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经历一个人生的断崖。施特略夫这么没天赋的人,学了画画以后反而过得很好。但是你看我们的主人公,他有那么高的天赋,却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呀?不能说学了画画都会“死”,这让人家学美术的人明天怎么办,对吧?这也不对,而是他的人生太别扭了,别扭的人生不能过。

电影《白日梦想家》(2013)剧照。

史秀雄:这让我想到,我们在生活中对于“理想”会有一个很普遍的说法,就是“曲线救国”。我们得先考虑生计的问题,先养活自己,满足一些社会的期待跟职责,然后再去考虑理想的问题。好像这就是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发生的事情,他40岁的时候“曲线救国”救得差不多了。

杜素娟:放到日常生活当中,假如说从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我们能得到什么样的经验,我倒觉得,我们在教育的过程当中,有一种思维方式是比较危险的。就是我选择一个专业,要么只能有谋生的内容,要么只能有兴趣的内容。我们会发现西方的青年在选择专业的时候很有意思,他们一定是选择一个能让自己活下来谋生的,然后再选择一个是自己的兴趣的。什么概念呢?谋生很重要,但是保留一份兴趣也很重要。没有必要说,我一定要用兴趣的方式去生活,这个我们有的时候的确做不到。

但是我觉得,在不确定哪个是自己的兴趣的时候,可以选一份谋生的工作,然后呢,有一个兴趣,不一定让它变成专业。我举个例子,像村上春树,他是想要成为一个文学家,但是他也得先开个酒馆。对不对?他在开酒馆的过程当中,用业余的时间来写作,等他的写作成功了,再放弃原来那个谋生的方式,来从事他的兴趣。其实就是双轨制,甚至多轨制。现在经常说“斜杠青年”,我就提倡这个概念,斜杠青年可以避免出现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悲剧。

史秀雄:你得把这个火种继续保留着,不让它完全熄灭,在你的内心生活中有一点空间。但我的感觉是,有的时候人们——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自然的倾向——会想要把这两件事情对立起来?

杜素娟:我们往往会遇到一个困惑,就是我追求的理想有的时候是不太利于谋生的。它不是那种很能得到“六便士”的,可能不容易“变现”,不能够支撑我的生活。所以呢,我们会有一个很完美的想象,好的人生应该是我做的那份工作、我学的那个专业,正好是我最喜欢的。我们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够得到这个境界,但其实现实生活当中我们做不到。有的时候是不得不选择一个更利于谋生的专业,但是呢,不太喜欢,有另外一份爱好搁置在那儿。有的时候则是什么呢?是因为错误的选择,我以为那个是还可以的,但是搞着搞着不喜欢了。

史秀雄:你说这个状态会不会也有一个时间的维度?也许我们在相对年轻一点的时候,比如对于大学生,或者对于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这个阶段你确实没有什么,不管是外在物质上的积累,还是内在的信心跟阅历的积累,好像你不得不依赖社会的体系、制度和机构去得到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我们听到的很多故事都是:一个人可能干了一辈子什么事,到了四五十岁,突然要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勇气也好,追求理想的决心也好,它不会一辈子都是一样的,你不会一辈子都那么惧怕追求理想。甚至对于有些人来说,真的可以先稍微积累一下,20岁出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跟决心去追求理想,可能真的是没胆儿。思特里克兰德不也是 40 岁才有胆豁出去嘛!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个需要积累的过程,只是说这个小火苗你不能让它灭。

杜素娟:对。首先,要找到你的小火苗;然后呢,如果非常不幸,你的火苗不是你的专业,不是你用来谋生的那条路,那你要带着它。

原文作者/史秀雄 杜素娟

摘编/申璐

编辑/申璐

导语校对/赵琳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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